鲁镇放假的模式是和别处不同的，都是辗转腾挪东拼西凑之法。借了你的周末，还要你感恩戴德，做活的人五一十一散了工。每每要肩住刺激消费的任务，买一碗酒，住一次店，旅一趟游，这是十几年来例行的事。现在可越发稀奇古怪了，毕竟当别人在过罗马假日时，鲁镇的人却在过骡马假日。

除夕是我们鲁镇有头有脸的节日，论论长幼尊卑，大概是最德高望重的一个。只是时过境迁，老来逢难，如今除夕已不复从前，因为他名叫“岁除”，谓之岁穷月尽。挨年近晚，本来是盼头的意思，现在却成了一眼望到头。除夕刚一到店，所有的洋节便都看着他笑。圣诞节叫到：“除夕，i heard that you were kicked out by Mr.Zhao。”他不回答，对柜子里说：“温两碗酒，要一盘饺子。”他们又故意的高声让道：“你一定是偷了人家的东西。”除夕睁大眼睛说：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无人清白。”“什么清白，我亲眼见你到思密达那里偷春节。”除夕便涨红了脸，争辩道：“继承，继承的事不能算偷，我去借鉴一下别人的文化，能算偷吗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文化自信，什么优秀传统之类，引得众洋节都哄笑起来，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听鲁镇人背地里谈论，除夕原来也热闹非凡，也欢天喜地。但终没能入法定假日支流，又不会营生维护自己，于是愈过愈没味，弄到了此番境地。老人还念他几分好，小一辈的，怕是连什么叫过年都不甚了了了。除夕喝过半碗酒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边节日便又问道：“除夕，你当真是鲁镇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吗？”除夕看着问他的显出不屑之辩的神气，他们便接着说道：“你怎的连半天假也捞不到呢？”除夕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拢上了一层灰色，感恩节于是帮着说些话，替除夕解了围。这回可全是什么责任都在美方，遥遥领先之类，一些心领神会的说辞了。在这时候，众洋节也都哄笑起来，店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除夕知道不能和他们这些洋节谈天，便只好跟鲁镇人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：“你如今还过年三十吗？”我略略摇头，他说不守岁怎么能行呢，我想传统节日都没你一席之地了，你也配问我年味为什么淡了吗。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除夕等了许久，才恳切的央求道：“还是过一下吧，过一下吧，阖家团圆的日子，爆竹声声多好啊。”我暗想哪里有爆竹，这里的年三十不是静悄悄吗，哪怕偶有几声响动，也是不怕被抓的人敲摸放的。勇敢的他们先体验世界，制造快乐，胆小如鼠的我，难道不是在这沉沉暗夜中，正是沾了他们的光，才凭靠这几声稀疏凋敝的震颤，唤醒了心中久违的年味吗。

再一说除夕，我仍要上工温酒，待在柜里，没甚工夫去贴春联挂灯笼办年货。我又好笑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道没意思。除夕显出极为难的样子说：“可是都延续几千年了，怎么能说不过就不过了。”我愈不耐烦，捂着嘴走远，直答他道这种事你该去问朝廷，问不到我一个温酒的小工身上。除夕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几惋惜的样子，许是多年前，我也听人讲过。
那是一到年关，街头巷尾老早就一副喜气洋洋的画面，街坊四邻泡好腊八蒜，放进高醋封起来，为过年吃饺子用。沿街加多各式货摊，卖春联的，卖年画的，卖炮仗的，整座地界哪里不人头攒动，语声喧喧。等到了除夕夜，家家赶着做年菜，处处是酒肉飘香和炸开来的火药气味。老少男女得穿新衣，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，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，哪一家都灯火通明，叮咣作响。窗外爆竹之声连绵不断，彻夜不休，那时全家人聚在一起包饺子，吃团圆饭，守着木柜台上的小电视，等那个叫赵本山的人走上舞台，捧腹大笑之际，跟家人惊呼自己吃到了元宝，接着从嘴里吐出硬币来，心下觉得开年已是讨了个好彩头。除夕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人们也便这么过，直到某一天，大约是怅然若失的那一刻，人们才忽然觉得，除夕确实好久没动静了，年也稀里糊涂的就过完了，一个喝酒的说道，他怎么会有动静，就连最喜欢把传统文化挂在嘴边的老爷们，也不睬他了。除夕总仍旧是想逗人开心，这一回逗到五湖四海去了，叫外人笑掉大牙。
后来怎么样，怎么样？别人放假，他照常上工，后来呢后来他去求赵太爷，说让他歇一天吧，不差这一天，早先封镇的时候，不是一停几个月都不眨一下眼睛吗？求了又怎样，怎样，谁晓得，许是讨了打，许是死了，此后的日子适逢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。我整天的靠着火麻木的给客人温着酒，一天的下半天，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要一盘饺子，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不见踪影，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除夕便在柜台下对着门槛坐着，他怀抱几捆烟花年货，面目已经不成样子，肩上披着破碎的年画，佝偻着没什么气力，下身选着一个漏风的烂灯笼，用细草绳挂在腰间。见了我又说道：“温一碗酒，要一盘饺子。”小孩们伸出头去，叫嚷着说除夕吗，你消失许久了。除夕便露出笑容，从兜里翻出几颗蜜橘给小孩，俯身唱道：“小孩小孩你别馋，过了腊八就是年。”几个洋节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除夕别唱了，已经没有年了。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，但说了一句不要取笑。取笑？要是有人在乎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，你呀连调休都没你的份，可惨可悲。除夕不睬他们，仍自顾自的唱道：“正月里来是新年啊，大年初一头一天啊。”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他们不要再提，我温了酒，端出去放在门槛上。除夕从破年货里摸出两条冻僵的鱼，放在我手里，祝我说年年有余。不一会他喝完酒，便又在众多热闹节日的说笑声中，孤零零慢慢走远了。自此以后又长久没看见除夕，到了年关，街上还是没几分人气。大年三十，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凄唠唠的空响，没多久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。

于是人们又这么，稀里糊涂的过了一年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，大约除夕的确是死了。